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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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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花公国的边陲镇甸,连风都仿佛被筛滤过,失去了野性的味道。夏日的烈阳无情地灼烧着规划齐整却毫无生气的街道,以及远处那片因过度开采而裸露着、如同大地伤疤的矿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味——新铸金属的冷冽、魔法驱动的机械散发的微弱臭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源于“秩序”本身的铁锈般的腥气。镇广场边缘,一棵侥幸残存、却被刻意修剪去多余枝桠的老橡树投下稀疏的、界限分明的阴影。其下,蜷缩着一群孩童。他们的面容尚存稚嫩,眼神却已如同镇口那座法师塔外墙的熔渣砖,统一、冷硬,带着被反复打磨后的警惕。阴影更深处,几乎与老橡树虬结的树干融为一体,坐着一位不速之客。一位远道而来的吟游诗人。他衰老得惊人,仿佛是从某个被遗忘的历史裂隙中艰难爬出的遗骸,一件褪色至与尘土无异的破烂旅行斗篷,包裹着一具近乎干枯的躯壳。怀中抱着一把鲁特琴,琴身被岁月和旅途啃噬得斑驳不堪,只剩下木质最本质的、枯槁而坚韧的纹理。然而,当那几根枯枝般、指甲缝里嵌着泥垢的手指,以一种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灵巧拂过琴弦,发出一串似山涧呜咽、又似古老叹息的前奏时,一种异样的、近乎凝滞的沉寂,骤然攫住了阴影下的孩子们。“雏鸟们,”他开口,嗓音沙哑,如同粗糙的砂纸摩擦着被尘封的过往,“今日,不唱那些被金币浸透、献给领主的谄媚赞歌,也不复述那些在麦酒泡沫里膨胀、千篇一律的英雄传奇。让我们……轻轻撬开历史那沉重的棺椁一角,听听看,世界在它最初的襁褓中,曾发出过怎样的……哀嚎与低语。”孩子们不自觉地前倾身体,细小的心灵被那声音里某种粘稠而古老的阴影所捕获。“起初,是神话纪元。” 琴音空茫,仿佛自万物诞生前的虚无深处传来。“彼时,那些被后世称作‘神’的存在,并非高踞云端、接受跪拜的偶像。他们是世界的‘定义者’,是混沌的‘翻译官’。信手拈起无序的丝线,编织出山峦的骨骼与河流的脉络;呼出气息,便固化了风暴的轨迹与星辰的微光。生命,是他们漫不经心掷下的骰子,在初定的、坚硬的法则间盲目萌发。那是一个秩序被强行镌刻的年代,所谓的‘奇迹’,不过是定义之外、侥幸残存的混沌涟漪。”“随后,是漫长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巨龙纪元。” 琴声陡然沉降,音符变得厚重,如同彼此倾轧的万古岩层。“龙,孩子们,它们并非你们在那些被批准的画册上看到的、那些扁平、暴虐的符号。它们是‘源初之火’最直接的子嗣,是行走的、拥有意志与浩瀚智慧的自然法则节点。它们的鳞甲并非装饰,每一次呼吸都与地脉深处共鸣,映照着世界心脏的搏动;它们的吐息,是创世余烬的具象,是冰封与燃烧权柄的低吟。它们不曾‘统治’,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存在’的一部分,履行着一种……源自本能的、维持万物循环的‘维系’。精灵——那些如今已近乎绝迹、或自我放逐的古老种族——曾是唯一能稍稍理解它们哲学的存在,他们的辉煌,不过是对龙族所维系之平衡法则的、小心翼翼的摹写。”一个脸上带着雀斑的男孩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学堂里教官灌输的教条,却被诗人那深潭般、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目光无声扼住,将话语咽了回去。“耐心,幼崽。真相如同深埋矿坑最底层的晶石,需要扒开层层尸骸与谎言,才能窥见一斑。”诗人低语,琴音转入一段幽暗、悲怆得令人心头发紧的调子。“然后……‘龙殇战争’的阴影,如同最污浊的墨汁,泼洒并浸透了这卷辉煌而古老的史诗。”“官方的史册,用烫金的文字歌颂着一位‘最后龙皇’,描绘他如何高举叛旗,率领着所谓的‘联军’,推翻了压在众生头上的‘龙之暴政’。但孩子们,记住,书写历史的笔,永远沾着胜利者的血与……罪孽。那被精心修饰、代代传唱的英雄诗篇之下,堆积着的是背叛、贪婪与弑亲的骸骨。”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锥,仿佛要刺穿时间精心编织的厚重帷幕:“人类,在龙与精灵羽翼遮蔽所创造的稳定罅隙里,学会了使用火焰,锻造了刀剑,建立了最初的城邦,并开始……无法抑制地觊觎那驱动世界运转的、最根源的力量。一部分灵魂被野心灼穿的人类,与那些最早窥见力量奥秘、自诩为‘真理探索者’的法师先驱们勾结。他们不再满足于被庇护,不再甘于在永恒的循环中扮演微不足道的角色。他们渴望占有,渴望支配那至高的权柄,渴望将世界的缰绳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战争,于是在谎言与背叛的沃土上,轰然点燃。”诗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了千年的、深入骨髓的痛楚,“那位被颂扬的‘最后龙皇’,他并非救世主,而是一个被权柄蛊惑、背弃了更古老誓约的……叛徒!他引领着外族的刀剑,指向了曾经的守护者。龙族在最初的惊愕与随之而来的、焚心蚀骨的悲愤中迎战。它们的力量,本可轻易撕裂我们脚下的大陆,重塑环绕我们的海洋。但它们……或许源于对这个世界本身某种深沉的不忍,或许是不屑于施展同等的、毁灭一切的疯狂,它们收敛了爪牙。而这近乎愚蠢的……高贵的克制,换来的是联合阵营精密计算下的围猎、恶毒的诅咒与针对弱点的、系统性的屠戮。精灵族因此彻底分裂,一部分坚守古老的盟约,与龙族并肩血战直至凋零;另一部分,则在绝望与恐惧中背弃了誓言,黯然远遁,或将自身放逐于历史的边陲,成为沉默的旁观者。”广场上落针可闻,只有诗人那苍凉如古道西风的声音,在混合着铁锈与尘埃的干燥空气中震颤。“战争的终局,是龙族的陨落。并非史诗般的壮烈,而是系统性的屠杀、恶毒的封印、以及残酷的驱离。它们从历史的舞台被强行抹去,直至在胜利者的记载中被冠以‘灭绝’之名。而帕斯纳王室的先祖……”诗人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琴弦发出一声悠长而充满疑问的、如同叹息般的颤音,“他们在那场席卷世界的狂潮中,选择了一条孤独而荆棘遍布的道路。模糊的传说提及,他们与部分濒临绝境的龙族,立下了不可违背的血之契约。他们成为了龙族遗留秘密与残余力量的‘守护者’,或者说,是看守着危险遗产的、孤独的‘狱卒’。他们世代守护着一个秘密,一个与创世之力碎片相关的、足以打败胜利者建立的、建立在某种原罪之上的脆弱秩序的……核心真相。”“人类纪元,便在背叛的废墟与篡改的史书上,蹒跚启程。” 琴声变得单调、压抑,如同沉重的镣铐在粗糙的石板上持续拖曳。“胜利者们瓜分了世界,建立了新的王国与秩序,并着手系统性地编织利于自己的历史。龙族被污名化为必须被彻底遗忘的‘灾厄’,任何与之相关的记忆、知识、乃至最微小的痕迹,都被冠以‘异端’之名,遭到无情的清洗与封禁。三重教廷在这场浩大的、重塑记忆的运动中扮演了关键角色,他们将那段血腥的历史重新包装为‘神明对堕落造物的神圣净化’,以此构建自身不容置疑的权威,用集体的幻梦掩盖血色的原罪。而法师议会,则带着他们未曾完全得手的野心与禁忌知识,更深地潜伏于权力的阴影之中,继续他们追寻并企图掌控所有‘源初之火’碎片的、危险而漫长的旅程。”诗人停止了弹奏,将鲁特琴轻轻放在膝上,仿佛那件古老的乐器已承载了过于沉重的过往,不堪重负。“所以,我亲爱的孩子们,当你们听到关于旧帕斯纳王室的种种‘暴行’,当你们的课本上只描绘尼斯科伯爵的‘解放’与‘伟业’时,请在心底……保留一丝疑问。历史从不只有一种声音,你们所熟知的,只是被权力筛选、用金线绣在华丽挂毯正面的、光鲜亮丽的图案。而那被刻意掩盖的线头、断裂的经纬,以及挂毯背面那混乱而染血的纹路,或许……才是这个世界曾经真实承受的重量,以及它至今仍在隐隐作痛的伤痕。”死寂被猛地打破。“谎言!恶毒的异端邪说!”一个体格壮实、穿着虽旧却相对整齐的男孩猛地跳起,脸色因被冒犯的信仰而涨得通红,“龙是带来灾祸与混乱的恶魔!尼斯科大公是带领我们摆脱黑暗、走向光明的英雄!你这老东西,是帕斯纳的孤魂野鬼派来散播精神瘟疫的吗?!”“他在亵渎!亵渎神明!亵渎我们被赐予的历史!”另一个孩子尖声附和,声音里充满了被灌输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快去叫巡逻队!抓住这个散布谣言的老疯子!”质疑与辱骂如同冰雹般砸向老诗人。他没有争辩,布满沟壑的脸上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亘古疲惫与无尽悲悯的神情。他默默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动作,将鲁特琴收入那个几乎与它同样古老的陈旧的琴袋,仿佛在亲手埋葬一段注定无人倾听的、沉重而真实的故事。就在这时,一枚小小的、边缘磨损得几乎看不出纹路的金属片——或许曾经是某枚金币,如今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哑光——滚过被烈日晒得发烫的土地,停在他沾满尘土的破靴边。投出这微薄“施舍”的,是那个一直坐在最外围、像影子般沉默的小女孩。她的衣衫比其他人更显褰褛,洗得发白,打着重叠的补丁,小脸瘦削,肤色是长期缺乏营养的苍黄。但她的眼睛,那双过于早熟、仿佛已见过太多世情的眼睛里,没有盲从的狂热,也没有轻易的信服,只有一片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剧烈的、无声的波澜在其中疯狂地搅动、翻腾。老诗人浑浊的、仿佛蒙着灰尘的目光,与女孩清澈而复杂的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一闪而过的、如同星火般的确认,有深沉的、仿佛看待同类般的哀矜,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慰藉。他迅速而隐秘地弯腰,枯瘦的手指拾起那枚仿佛还带着女孩指尖温度与某种无声抉择的金属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他在无尽寒夜中跋涉时,捕捉到的、唯一的微弱暖意与信号。随即,他拉起兜帽,将自身连同那把古老的琴,重新藏入阴影的褶皱,佝偻着背,像一道正在被城市自身遗忘功能所愈合的旧伤疤,快步蹩进旁边那条狭窄、幽深、散发着霉湿气味的巷弄,消失在城镇冰冷而规则的街景之中。孩子们还在激动地向闻讯赶来的、穿着制式皮甲、表情刻板的巡逻兵描述着诗人的“恶毒言论”,声音嘈杂而亢奋,带着一种检举有功的、扭曲的兴奋。唯有那个扔出金属片的小女孩,依旧安静地坐在老橡树那稀疏的、界限分明的阴影里,低着头,目光凝固在自己沾满尘土、鞋尖已有些破损的旧鞋上。诗人那苍老而充满魔力的声音,那些关于“定义”、“维系”、“背叛”与“沉重契约”的字句,像一颗颗带着倒钩的、活着的种子,被强行按进了她心田那片原本被规训得寸草不生的土壤。她无法判断,刚才听到的那个被尘埃与鲜血覆盖的故事,与她从小到大被灌输的一切,究竟孰真孰假。但她确切地知道,两者截然不同。而那枚她不知积攒了多久、原本或许渴望换取一丝短暂甜美的金属片,是她此刻所能做出的、对那个“不同”最沉默,也是最决绝的回应。在这片被胜利者的声音彻底覆盖、连风都带着枷锁的土地上,一片令人心悸的、扎根于幼小心灵的沉默,有时比一万句愤怒的呐喊,蕴含着更危险的、足以在未来撕裂一切既定框架的力量。
更新时间:2025-11-06 01: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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