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A-
精选章节
A+
A-
戳我直接看全本
夜晚的灯光将黎红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道黏在脚下的伤疤。以前,那个总是等在这盏路灯下熟悉的身影,会让她快上几步的迎上去,把手塞进他暖和的口袋里。而现在,路灯还是那盏路灯,光却像记忆中泛黄的旧照片、和她脚下的路一样昏暗。她沉重的脚步声,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医生说他的情况时用的那些词,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揣在黎红的心头,也坠在她的脚步里。站在路灯的下,她和老公成辉曾经碰头的地方,她好像还能看见他站在那里,手指还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在鼻下嗅着,可她一伸手,指尖只有冰凉的空气,和灯光里飞舞的、无着无落的尘埃 。思念不是汹涌的浪,它是无声潮水,从脚底漫上来,直到没顶。口袋里是医院长长的缴费单,提醒她接下来必须一个人面对、沉甸甸的一切。黎红强迫自己抬起脚,继续往前走,把那个温暖的光圈留在身后。路的尽头已经不再是家里温暖的灯光;也没有在遇着事情时的那句“别怕,我在。”的话语和充满安全感的温暖怀抱。而是明天她要早早起床,去医院替他擦身,按摩,告诉他“一切都好”的又一个日常。这段路,是她唯一能允许自己彻底想念他、同时又被压力吞噬的,短短几分钟。走过去,黎红就必须重新变得坚强。一切始于一个普通的周天下午,本来该回校的成宇一直在房间玩游戏,黎红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往常回学校的时间点,房间里传来的键盘声说明他的选择。她抬手敲了敲房间的门,“小宇,该回学校了,要不然学校关门了,快点!”“不去。”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成宇就读于本市最好的私立中学,现在的私立初中除了收费高,还要摇号,成宇小学学习不错,黎红和成辉夫妻俩想着,能摇到号就咬咬牙送他去读私立,希望他能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着急的黎红用力的敲着门,“你怎么能不去,你知道你读的这个学校有多难进吗?又有多花钱吗?我每天为了多赚点钱和顾客嘴皮都磨破,你爸在工地上皮都晒掉一层,你现在说不去了,你对得起谁?啊!”“那是你们自己愿意,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你们这样做的。关我什么事?我反正就是不想读了。”“不想读,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条件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吗?我和你爸拼死拼活的,就为了你有个好前程,不用像我们这样吃没有读好书的亏。”“像你们一样有什么不好?一样能过日子,你在店里至少能赚钱,爸在工地上还有工资;我呢?我在学校拼尽全力学习还是在中下游,前面有很多有钱,聪明的同学他们样样都比我强。我在那里就像个小丑,我累了。”“我看你是懒,找借口打游戏,不想吃苦。别人能行你为什么不行?”“那别人家父母能赚很多钱你们为什么不能?你们只会把你们做不到的压在我身上。我现在就想打游戏,游戏能让我看到进度条往前挪,能让我觉得我被需要。学校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成宇,你听着,你不用找什么借口,是,游戏能让你暂时沉迷,但是你能打一辈子游戏吗?我不管你怎么想,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收拾收拾回学校,等到你成年,你想做什么随便你,而不是现在只有14岁的样子。”“叮铃铃——叮铃铃”,突兀的电话铃声响起,“姐,姐,妈晕倒了,120接到市医院,现在正在抢救室,医生说是脑溢血。家里的钱被杨娥拿去整她那张脸了,她还......”听着电话里面弟弟黎松的讯息。黎红只觉得脑袋嗡嗡的,身体不禁晃了晃。怎么会?母亲她......“我马上过来!”说着向房间里的成宇喊:“小宇,你自己记得去学校,你外婆晕倒了,脑溢血,在抢救。”说着抓起放在玄关的包匆忙地往楼下跑去,市医院大门,下了出租车的黎红急忙向收费处跑去,临近夜晚的收费处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轮到她时,她着急的抓着窗口,“神经外科急诊抢救室,黄贵英,请问多少钱?”收费处的人头都没抬一下,手指在键盘上点了几下后说:“预缴2000元,结账时走医保后多退少补;现金还是微信。”黎红拿出手机付款码,付了钱,看着微信零钱上剩下的几十块钱,她深吸一口气,幸好还够,店里刚刚进完货,手里就只剩这点钱了。拿好收据,她着急忙慌的向着母亲的急诊抢救室而去,在走廊里看到弟弟黎松在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抬头看向抢救室的门。黎红冲过去把他拉到墙角边上问:“怎么回事?妈一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是杨娥,她几个月前说出去打工,结果是偷偷去整容去了,她今天回来我们差点都认不出来,眼睛、鼻子、下巴都动了。我就问她哪来的钱,结果她把我们存来买房交首付的20万全花光了,贷了5万块钱不说,还偷偷拿了妈的2万块钱,妈一急就......””杨娥呢?”黎红怒气冲冲的问,“她跑了,说出去打工还债。”“妈在抢救,她还跑了。”“在家里妈晕倒前她就跑了,现在电话也打不通。”黎红喘着粗气,恨不得抓住杨娥揍她一顿。她狠狠地捏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对着弟弟吼道:“你怎么回事?老婆整容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动用这么多钱你也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黎松瑟瑟发抖的看着姐姐,从小他就怕姐姐,姐姐生气了揍他揍得可狠了。“前段时间杨娥她表姐过来玩,脸整得都不认得,我没有想到她也会去整,那个毕竟不是我们普通人消费得起的,再说杨娥她从来没有乱花过钱,前段时间她说去打工我们都没防备。”“妈的钱她怎么会知道?”“暑假小欣不是要去参加夏令营吗?妈就说她给小欣,结果被杨娥看见妈放哪儿了。”黎红真的是狠得不行,这时候丈夫成辉急匆匆的赶来,看着她就着急的向她走过来,你怎么来了?“小宇说的,他说外婆脑溢血在抢救。“你回家了?他还没去学校?”“没有,他打电话说的,他给我说他暂时不想去学校,让我给他请假。”“你给他请假了?”“嗯,孩子在电话里哭的泣不成声的,他说他压力太大,他想休息几天好好想想。”“他就是想在家打游戏,你就惯着。”成辉过来轻轻地拥住老婆说:“不要生气了,孩子上学的事情我会好好和他说的。妈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说到这个黎红更来气了,黎松那个怂货,让杨娥祸害人。黎松看着姐姐这个样子赶紧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成辉无语的望着小舅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老婆的背,从衣服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黎红,信封上还粘着泥灰。“这是我找工头那预支的5000元工资,我想着你刚刚打了货款,手边应该没有钱。”黎红接过信封,看着成辉粗糙带着裂痕的手指,眼眶顿时一红。她抿了抿唇,哑声说:“我刚好急用,你就拿来了。”这时抢救室的门打开了,“黄贵英的家属在不在,”“在的,”说着赶紧上前,“病人情况暂时稳定,要先在监护室观察,幸好及时抢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听着医生说话的黎红夫妻俩和弟弟黎松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半个月,黎红一直在医院和小店之间来回往返,孩子还没有回学校,丈夫成辉近期在工地上忙着,说过了这一段可以休息几天。他再好好和孩子说上学的问题。这孩子,小时候那么听话,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今天母亲黄贵英要出院了,现在她走路不利索,左半边身体轻微麻木,医生说可以回家养着了,以后怎么样要看恢复情况。在医院收拾好母亲的东西,黎红的电话铃声响了,是老公成辉的电话,“喂,老公”黎红脸上的笑被对面的话打断了。“嫂子,我是小郑,成哥从三层楼高的支架上摔下来,现在在市医院神经外科急诊室。”“啪”手机掉到地上,黎红感觉天旋地转,一下子瘫软在地。地上的手机里还传来“喂——喂——喂,嫂子你,你在听吗?”弟弟黎松赶紧过来扶起姐姐,捡起地上的电话回道。“我是黎红的弟弟黎松,请你再说一遍是怎么回事?”电话对面的小郑又把之前的话说了一遍。“姐,姐夫他......”反应过来的黎红往病房外急诊室冲去,在急诊室门外,蹲在地上抱着头的小郑看见冲过来的黎红急忙站起了身,指了指急诊室内门,“嫂子,成哥还在里面。”指着一个胖胖的的中年男子道,这是工地老板王强,”王老板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闪躲。小郑又指着另外一个瘦高汉子道:“这是工头张哥。”“我是王强,老成的事我深表遗憾,虽然是他自己没有注意做好防护,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可能,我老公做了二十多年的工地活,他一直都有特别注意安全方面的。”这时抢救室门打开,一个医生走了出来,“谁是成辉家属?”“我是,我是他老婆。”“我是他的抢救医生,我姓李。经过刚刚的抢救,病人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情况非常严重。CT显示他的颈椎骨折,并且压迫到了脊髓。”“啊!”这是刚刚赶到的黎松惊呼声。李医生的声音接着传来,“我们已经用颈托和药物把他固定和保护起来了。现在急需做核磁共振,看看脊髓损伤的具体程度。其他医生已经在来的路上,可能需要紧急手术。”黎红、黎松姐弟俩同时开口道:“手术能治好吗?他还能站起来吗?”李医生再次说道:“我必须跟你们说实话,手术的主要目的是解除压迫,稳定脊柱,防止他瘫痪得更严重。但已经被损伤的神经能否恢复,现在无法预测。恢复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请你们一定要有心理准备。他很可能有四肢活动的问题。”“现在,请告诉我他有没有什么过敏史?然后请派一个代表在这里守着。“医生,需要多少钱?”老板王强开口:“先去筹30万,这是抢救、检查和手术的底线。术后直接进ICU,那里每天5千到1万,你们要有个数。”说完医生再次进了抢救室。王老板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后走过来对黎红说:“我已经让财务过来交了30万,但是老成的事是他自己没有做好防护,这个钱是我作为同情和人道主义给的,后期的治疗费用我无能为力。”“不可能,我老公是在你工地上出的事,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负责。”黎红激动的声音有些尖厉,“再说防护问题,我老公不会不小心,他一直都是很仔细的人。”“事情呢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不相信也没办法,我无能为力,你们可以走法律程序。”工头张哥看了看离去的王老板,看着黎红俩姐弟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掏出钱包,把里面的百元钞票全部掏出来,塞到李红手里。接着向老王老板的方向离去。小郑看了看他们,掏出裤兜里仅有的200元塞到黎红手里也跟着大步离去。黎红呆呆的看着抢救室的门,弟弟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不知道,一颗颗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染湿了她脚下的地板。好像过了一世纪那么长,弟弟回到抢救室门外,看到从不轻易哭的姐姐那伤心的样子,他也跟着红了眼眶,他把姐姐牵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姐,妈我送回家去了,请了隔壁王阿姨先照顾着,我明天找个临时护工帮忙照顾妈,姐夫的事先别急,现在的医术那么好,我们要相信姐夫,他会好的。”“弟啊!我不知道怎么办啊!你姐夫他,他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他这样我和小宇怎么办?”说到这里,黎红抱弟弟嚎啕大哭。黎松松了口气,姐姐哭出来就好了,只要哭出来了,姐姐就一定能撑下去,姐姐从来都是坚强的人。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姐弟赶紧站起来迎上去。李医生对俩姐弟说:“手术还算顺利,接下来会把他送去ICU。尽量留一个人在医院,或者电话保持畅通,有什么需要好找你们。”他的声音充满疲惫。“谢谢!谢谢医生!”姐弟俩急切的向医生道谢。黎红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听着儿子房间发出的键盘声彻底爆发了,她随手拿起旁边的板凳砸向儿子的房间门,,剧烈的响声惊动了正在玩游戏的儿子,他烦躁地向母亲黎红喊,“干嘛,你疯了?我爸说让我休息一阵子的。”“你爸,你还有脸说你爸,你知不知道,你爸现在躺在ICU,他瘫了,你知不知道他瘫了啊!”说起老公的黎红又嚎啕大哭起来。“ICU,瘫了。”这四个字让成宇的脑袋像被闪电劈了一下。他呆呆的重复着“ICU,瘫了”。“不可能,你别咒我爸,他前两天还给我打电话,”他激动的跑过来拉着黎红的衣服,“你骗我的是不是?你就是想骗我去学校读书是不是?”“我也希望是骗你,可是是真的啊!真的啊!啊......”黎红声音尖厉的嘶吼。瘫软地坐到地上。成宇看着妈妈的样子,她从未看见妈妈这么哭过,妈妈以前生气了就揍人,一顿不行就两顿,反正从他有记忆以来妈妈从未哭过。这样的妈妈让他感觉陌生,做服装生意的妈妈一直都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的,但是现在的妈妈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整个人如被霜打的茄子般垂头丧气。成宇无措的站在房间门口,他看着母亲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像游魂一样的晃向沙发,扑倒在沙发上,压抑的呜咽声又再次传来,身体跟着一抖一抖的。成宇突然冲出去,他跑下楼梯,一直跑,一直跑,风吹在他的脸上,却冷进心里,憋着的一口气久久无法呼吸、让他心口发痛,他跑到市医院,跑到护士站,“您、您好!请问这里有一个叫成辉的瘫痪病人吗?他在ICU。”“我帮你查查。”“有的,在神经外科,昨天120拉来的,好像在工地高处摔下来伤着的。”他彻底没有了侥幸,他抖着声音问,“神经......外科......往那走,”他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完这句话,护士指了指旁边通道:“往这边走。”他晃晃悠悠的向着神经外科走去,到了ICU病房门口,看着舅舅黎松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他站在ICU的玻璃门前,透过玻璃看向病床上包的像粽子一样的父亲,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知道那是父亲,成宇看着,眼泪不自禁的往下掉,他脾气其实像母亲,自从8岁以后就不哭了,挨打也不哭。但是眼泪好像有它自己的意识一样,忍不住的往下掉。脑海里面浮现出和父亲那一晚上的聊天,他明明很累了,还是愿意听自己那无能的烦躁,牢骚,嫌弃。父亲一直认真的听着,还答应做母亲的工作,让他好好想想为什么读书,自己呢?半个月来一直沉迷游戏,连前两天父亲打来电话自己都只是敷衍的挂掉的。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小宇,你爸他......”“舅舅,你说,游戏里挂挡了可以重来,是不是人也可以。”成宇突然问了一个幼稚得不是一个14岁少年该问的问题。看着眼前认真稚嫩的脸,舅舅黎松红着眼眶摇了摇头。“小宇,你爸这样,你和你妈肯定接受不了。不说你们了,舅舅也接受不了,我们都接受不了,可是小宇,你是小男子汉了,你要撑住啊!你妈她快要崩溃了。”第二天早上,黎红用冷水敷了敷红肿的眼睛,之前的失控好像是错觉,她把自己武装起来,假装丈夫还好好的。她去医院找医生了解他的情况,医生告诉她,成辉每天都在和死神搏斗,这两天依靠呼吸机都还是无法呼吸,可能需要切开他的气管帮助他呼吸。她签了医院需要她签的字,赶到店里面开门。时间一天天过去,之前工地老板交的30万眼看就快用完,她必须去想让办法,这段时间,她问了很多律师,都说了她这个官司能打,但是不好要钱,她今天准备去工地亲自找老板谈谈。来到工地上,在工地门口遇到王强,她上前拦住他:“王老板,我今天来是找您谈谈我老公的事情,现在医院催缴医药费,您看您什么时候去缴。”“我说过了,老成是他自己安全防护没有做好,和工地没关系,我已经给了能给的,你就不要纠缠了。”王老板阴沉着脸说道。“王老板,我知道,不管是什么情况?我老公在您的工地出的事是事实。再有,他是您的工人,您不能不管的。”“随便你,我无能为力。”“王老板,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吧,我们真的没有钱付医疗费,如果您再不给,我就只能把他送到您工地上来了。”“呵呵,威胁我是吧!我王强不是好威胁的,你尽管试试看?”他说着阴狠的笑起来,那目光想要把黎红撕碎。黎红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时张工头带着一帮工人过来。王强看了大家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工地外走去。大家看着黎红,都不约而同的往兜里掏钱,往她手里塞。黎红往后退了退,手往后藏,摇了摇头,不用了,你们也不容易,我不能要,成辉他知道也不会要的。还有张哥和小郑,你们上次给的我就厚着脸皮收了,这次真的不用了。”张工头把大家手里的钱收到一起,“弟妹,你别嫌少,这是大家的心意,老成他是个好人,我们这些兄弟,都记着他。老板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就只有这点了。”说着张工头把手里的钱一股脑儿的全塞给她。黎红眼眶一红,她使劲眨了眨眼,抿了抿嘴,弯下腰深深地向着大家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们!我替我老公成辉谢谢大家!”说完转身离开了工地。离开的黎红知道,王老板这里暂时是别想要到钱了,疲惫的回到家里,看到儿子在卖他的宝贝电脑,黎红意外的看向他,那是他磨了他爸好久才买到的宝贝,现在想卖了。也许是黎红奇怪的眼神太过明显。成宇瓮声瓮气的说:“反正现在也不想玩了,没意思,不如卖了给我爸交医药费。”成宇回想起自己想开直播赚钱,结果没人来不说,来的是班级里曾经欺负他的同学,他们的嘲笑如一把刀插入他的心脏,那些恶语让他无法反驳,因为自己知道,他们说的确实是实情,自己家确实穷,爸爸的医药费现在都还不知道在哪儿,看着着急上火的母亲在工地门口遭遇的一切,他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从开直播打游戏失败后,他这几天一直偷偷的去打工,结果没有老板任用,“去去去,又是一个逃避读书的,谁敢招未成年啊!”他们那副赶苍蝇的语气让成宇无地自容。所以那天在路上看着妈妈一个人像要去战斗就偷偷的跟在她身后,还看到妈妈一个个借钱的电话和失落的叹气声;他忽然发现以前喜欢的游戏突然就不喜欢了。才买了一年多的电脑现在就只卖到三分之一的钱,成宇摸了摸电脑,键盘。把它交给买家,接过钱递给了母亲。黎红接过儿子手里的钱,一瞬间感觉眼睛涩涩的。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成宇赶紧躲开,“我这么大了还摸头,不知道摸了长不高吗?我可想长高高的呢!”说着手还向上挥了挥;像是要比他要长多高呢!黎红看着手里的账本,那寥寥无几的余额根本无法负担成辉的医药费。看来只能卖房子了,她站起身来,看着这个承载着他们一家所有记忆的家要丢了。看着卧室的床,脑海里闪现出她怀儿子时,因为怀相不好,他整夜整夜的坐在床头守着她,那半夜忽然想吃什么时那迷糊爬起来的身影。那在他自己明明担心得发抖着,还要安慰她:“别怕,我在。”的轻语声。还有那自己在生儿子时的哭喊着。把他的手抓得鲜血直流,他却笑着对她说没事的瞬间。客厅里,那记载着儿子成长的划痕,儿子惹她生气被罚站时墙边的两道身影,他真的很宠着他们母子俩。每次和儿子的战争都是他在调和,想着这些的黎红情不自禁的又泪流满面。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洗脸盆的冰水里,她不能让自己倒下,成辉需要她,儿子也需要她。在中介的极速推销下,房子以低于市场价的不少的价格卖出去了,哪一张薄薄的卡重如千斤,那是丈夫的救命钱。黎红和儿子把私人用品搬到服装店的小阁楼上,那里将就一下能打地铺,其余的先放在外婆那里。在手里钱花了大半时,丈夫终于出了ICU转到康复科,在康复科的日子里,属于他们夫妻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在ICU的40天里,成辉从呼吸困难到能正常呼吸,还有因为长期不能动和术后引起的肺部感染反复发烧到现在稳定下来。他每天都在和死神搏斗。现在转到康复科,是要重新学会控制自己去刺激那些需要帮助控制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次康复训练,都是一场凌迟。治疗师的声音隔着汗水和耳鸣传来,像从另一个世界。“再试一次,动一下你的脚趾,集中意念!” 意念?他全部的意志、灵魂,乃至生命的力量,都早已被拧成一股绳,死死地拽向那摊沉默的肉体。他盯着自己的脚,在大脑里疯狂地嘶吼着“动!”,仿佛一声声困兽的悲鸣。没有回应。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不属于他的疆域。然而,这片“虚无”却并不安宁。当他耗尽力气瘫在器械上时,那熟悉的灼痛便从脊椎的断点开始蔓延,像有人将熔化的铅水缓缓注入他的神经。接着是痉挛,双腿像被无形的手拧紧的毛巾,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撞在金属支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具身体,它从不回应他清醒的意志,却用这些混乱而痛苦的信号,无时无刻不在宣示着它的存在,嘲笑着他徒劳的努力。昨天,治疗师兴奋地说他看到他的大脚趾有了一丝颤动,说这是“希望的曙光”。他当时几乎要哭出来,可今天,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那所谓的“曙光”,此刻看来,不过是黑暗在玩弄他时,施舍的一点残忍的幻影。留下一句“明天继续,要坚持”。门关上了,寂静像水泥一样灌满了房间。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战役,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他每天都在被自己的身体用最残酷的方式折磨,而所谓的康复,只是将这场酷刑制度化、日常化。黎红试了试盆里的水温,正要拧毛巾,成宇已经默默走到床尾。"妈,我来摇床吧。"少年声音有些沙哑,双手却已握住摇柄。"慢一点。"黎红轻声指导,"三十度就好。"病床发出细微的齿轮转动声,成辉的上半身被缓缓托起。成宇固定好床扣,走到母亲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将手伸进父亲腋下。"一、二、三!"母子同时用力,将成辉沉重的身躯侧翻过来。少年咬紧牙关,额角青筋微突。黎红迅速塞入软垫,手指顺势检查着丈夫尾椎骨的皮肤。“这里有点红。"她皱眉。成宇立即会意,从床头柜取出药膏。他的动作还带着少年的笨拙,但眼神专注。擦澡时,母子配合默契。黎红擦拭正面,成宇就扶稳父亲侧卧的姿势;母亲清洗后背,儿子已准备好干净的病号服。水珠顺着成辉松弛的肌肉滑落,在床单上洇开深色痕迹。"该按摩了。"黎红挤出乳液,在掌心搓热。成宇学着母亲的样子,握住父亲的小腿。那曾经健壮的小腿如今肌肉萎缩,在少年手中显得格外纤细。他小心地揉捏着,从脚踝到膝窝,每一个动作都模仿着母亲的节奏。"力道可以再重些。"黎红轻声说,"像这样。"她示范着按压足底的手法。少年点头,鼻尖沁出细汗。成辉始终闭着眼,但在他按到某个穴位时,脚趾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爸的脚动了!"成宇惊喜地低呼。黎红没有抬头,继续揉捏丈夫僵硬的手指。"嗯,这是正常的神经反射。"她声音平静,但擦拭父亲手臂的动作莫名轻柔了几分。洗漱是最繁琐的环节。成宇端着脸盆,黎红为丈夫刮胡子、刷牙。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中,少年仔细调整着温水的流量。喂早餐时,成宇负责扶稳父亲的头,小勺小勺地喂米汤。偶尔有汤汁从嘴角溢出,黎红便自然地用纱布拭去。晨光透过窗帘,将三人笼在柔和的光晕里。成宇望着母亲鬓角新生的白发,突然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毛巾。"我来洗吧。"水流声中,少年背对着母亲,用力搓洗着毛巾。黎红站在原地,看着儿子日渐宽阔的背影,又回头望向病床上安睡的丈夫。晨光正好,这个寻常的清晨,有着不寻常的重量。这些温馨的场景加重击垮了成辉的意志力的力量,妻子疲惫不堪的样子。儿子应该在学校读书而不是在病床前守着他。他不能拖住母子俩了。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像水底的石头一样浮现在他脑海:如果余生每一天,都要在这样的绝望和痛苦中度过,那么呼吸本身,就是一种刑罚。死亡,不再是恐怖的化身,而是一个温和的、安静的邀请。是彻底的休息,是从这具可憎的牢笼中永远的释放。他闭上眼睛,泪水第一次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对这“解脱”的强烈渴望,滚滚落下。中午,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休息的成宇电话响了,不熟悉的电话,他想了想还是按了接听:“喂!”电话对面传来慵懒的声音。成宇吃惊的站起身。“...喂...”“我是穆恒。”成宇促措的回道“我,我知道。”“现在有时间吗?”“有,有的。”“来市中心旁边的公园,我在这里,有点事想和你说。”对面那副慵懒的声音不疾不徐的传来,缓解了成宇的紧张。“好,好的。”成宇脑海里回想着这个在班级里特别的同学,从外省过来这边读书的,他好像一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刚刚去读初一时,操场上:王昊他们几个围着满脸通红的他练习运球,戏谑地喊着“过掉他”。这时慢悠悠抱着篮球走过来的穆恒,他仿佛没看见这边的闹剧一般在不远处停下,手腕一抖,篮球却像长了眼睛一样,精准的,轻轻地砸在了王昊正在拍打的篮球上。“砰”的一声轻响。王昊的球脱手滚远。所有人都一愣,看向穆恒。穆恒这才像看到他们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手滑。”然后,他看也没看成宇,径直去捡自己的球。但他就在成宇身边停下来,弯腰,捡球,再直起身。这个短暂的停留,形成了一个无形的保护圈。等他拿着球走远,王昊几人面面相觑,没趣的散开了。在走廊的墙角里,成宇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被李亮他们堵着,他的手正在他脸上不轻不重的拍着,警告他无法理解的懂事点。这时候穆恒从走廊另一端走来,手里,手里拿着一本习题集,眉头微蹙,仿佛在思考一堆难题。他径直走那堆人,就像面前只是一团空气,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或停顿。在即将撞上的瞬间,他几乎是‘不得不’停下来,抬起头,目光越过为首的李亮,直接落到成宇的脸上。“英语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传递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通知,“现在。”说完,他侧身从僵住的几人中穿过,仿佛他们只是几根碍事的柱子。李亮不得不松开手放成宇跟在穆恒身后离开。课间,王昊一把抢过成宇的作业本,嬉笑着要传给李亮,成宇伸手去夺,却被轻易推开。穆恒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戴着耳机,他头也没抬,只是伸出一条腿,横在了过道上。恰巧,李亮兴冲冲的跑过来接应,被穆恒的腿结结实实的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李亮骂了一句。穆恒这才慢条斯理的摘下一边耳机,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看了一眼李亮,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腿,仿佛在说:“是你不看路。”然后,他重新戴上耳机,继续看他的书。他那条腿却还依旧横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界限,宣告着此路不通。李亮竟不敢再上前,王昊悻悻的把作业本还给了成宇。接下来的时间,成宇过完安稳的一年。这个学期他不是请假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成宇来到市中心旁边的公园。深秋的午后,公园里落叶满地。刚刚脑海里的那个身影。穆恒正靠在长椅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风声。他的姿态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松弛,与周遭的萧瑟形成奇特的和谐。听到脚步声,穆恒懒洋洋地睁开眼,目光在成宇身上停留片刻,用眼神示意他坐下。“听说你要转学了。”“嗯。”穆恒的目光掠过枯黄的草坪,“你最近没去上学。”成宇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斑驳的油漆:“我……可能读不下去了。”穆恒静默片刻,视线投向天际线,声音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读书是这几年的事,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他转过头,眼神平静如水,“你现在经历的,就是最重要的一课。”就在这时,穆恒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后自然地按下免提。“喂,小恒?”一个清亮干练的女声传来,带着明显的笑意,“最近不是说不理人吗?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穆恒的耳根微不可察地红了一下,语气却依然镇定:“不是,姐……是我同学的父亲在工地出事了,从三层楼高的支架上摔下来。”电话那头的语气立刻变得专业:“工伤?资料齐全吗?”“还在整理。”“知道了。我两天后抽时间过来,让他!准备好所有材料。”“谢谢姐。”“不用谢,回来请我吃饭就行。”“知道了,拜拜。”“拜拜。”通话结束。成宇还沉浸在刚才对话带来的震撼中——那个干练利落的声音,以及她随口道破的、关于穆恒近况的调侃。“她……是你亲姐?”成宇轻声问。穆恒收起手机,嘴角泛起一个慵懒而真实的弧度。“是世交家的姐姐,做法律援助义务律师12年了。”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连眼神都亮了几分,轻声叹道:“她啊!是圈子里的传说。”话音落下,一阵秋风卷过,带着几片枯叶在他们脚边打旋。长椅陷入短暂的寂静,那句话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回到医院的成宇,看着电话上备注的庄律师,心里对这个同学口中的传说有了好奇。两天后的午后,庄霖律师推开那扇门时,成宇感到屋里黏稠压抑的空气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她没有多余的寒暄,一身利落的米色风衣,像一道清醒的光,扎进这片浑浊。她的目光在病房里扫过,冷静,没有拖泥带水的情绪,像是在评估一个现场。“我是庄霖。”她的自我介绍,简洁得像一份声明。然后,她开始工作。成宇看着她打开电脑,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稳定而清脆,母亲在旁边说了整个事件的情况和工地老板的态度。她听着,偶尔抬眼,问出的问题却像精准的探针,总能从情绪的淤泥里,勾出最关键的事实。她接了一个工作电话,语气瞬间变得锐利,三言两语便做出决断。挂断后,目光又落回眼前的案卷,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混乱,在她面前似乎有了被规整、被定义的可能。她翻阅父亲那些皱巴巴的病历和单据,动作很快,却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印章或日期。偶尔,她会用笔在某处轻轻划一下,那个简单的标记,却让成宇觉得,那一页纸忽然有了不一样的分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案件”本身,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在浓雾中稳稳把着舵,寻找着航向。成宇站在角落,看着这个用规则和逻辑构筑起强大壁垒的女性。她不需要说什么,她的存在,她解决问题的方式,本身就在他封闭而绝望的世界里,投下了一块坚硬的、沉甸甸的东西。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仿佛无论多么糟糕的状况,都能被稳稳接住的感觉,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扎下了根。整理好一切庄律师决定先去工地找王强老板沟通,第二天下午,庄律师带着成宇和他母亲黎红来到了工地老板的办公室。这里没有光鲜亮丽,只有积灰的模型、堆砌的杂物和一张巨大的、布满划痕的办公桌。王老板坐在后面,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倨傲,只有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警惕。“王总,我代表成辉的家属,来跟您做最后的正式沟通。”庄律师开门见山,将一份律师函和初步的证据材料放在桌上。“这是我们的法律意见。于情于理于法,您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王老板没有去看那份文件,只是嗤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苦涩。“责任?律师同志,你跟我谈责任?”他用手划了一圈,指向窗外他的工地,“我对这一大摊子、对跟着我吃饭的几十号人负责,谁他妈来对我负责?”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拉开抽屉,拿出几份法院传票和银行催款通知,狠狠摔在桌上。“看见了吗?甲方拖欠工程款,银行催贷,材料商天天堵门!我这个公司,下个月还在不在都他妈不知道!我拿什么负这个责?拿我的命吗?”庄律师冷静地看着他,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她等他的情绪稍微平复,才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说:“王总,您的困境,我表示理解。但成辉躺在医院里,他的家庭已经卖了房子,他的儿子可能即将辍学。您的困境,不能成为剥夺他们最后一丝希望的理由。”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我今天来,不是来听您诉苦的。我是来给您指一条,对您、对伤者都相对有利的路。走诉讼,您必败无疑,届时您个人也可能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现在协商,我们可以在赔偿数额上做一些考量,为您争取一个分期支付的方案,这是避免您个人信用破产的唯一机会。”王老板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良久,他放下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分期?呵呵……好,你说,多少钱?我现在连下个月的工资都不知道在哪儿……”在庄律师的努力下,王老板最终还是在赔偿协议上签了字。金额或许比预期的要少,但白纸黑字,法律认可。庄律师站在一旁,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了然。她看着黎红,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悲悯。王老板签完字,把笔一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脸上是一种混合着解脱和破罐破摔的麻木。“字,我签了。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是真拿不出来。账户被冻结了,车和房子也早就抵押了。这协议,你们拿着,算是个凭证,等我……等我还......过来。”黎红深吸一口气,从庄律师手里接过赔偿协议,珍惜的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虽然希望不大,但是‘万一呢’。她深深地向着庄律师鞠了一躬,带着成宇向着工地外走去。成辉开始绝食,他不吵不闹,只是无论李红端来什么,都紧紧闭着眼和嘴,头颅像一块风化的石头,固执地偏向墙壁。那种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慌。“成辉,你吃点,就吃一口,好不好?”李红的哀求带着哭腔,在冰冷的病房里显得那么无力。儿子成宇的哀求他也视而不见。回应她和儿子的,只有死寂。第三天,成辉的嘴唇干裂起皮,脸色灰败。李红用棉签蘸了水,想去湿润他的嘴唇,却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扭头避开。那点清水,混着他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意,浸湿了枕头。那一刻,李红看着丈夫,又看看手里那碗已经热过三次、快要凝住的米粥。她脸上的哀求、疲惫、绝望,一点点褪去,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凶狠的平静。她没再说一句话。她端起碗,仰头喝进一大口温热的粥,然后俯下身,在成辉惊骇的目光中,用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捏开他的下颌,不容置疑地,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她的动作,没有柔情,只有一种母兽哺育幼崽般的、强悍的决绝。成辉的身体猛地僵住,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开始剧烈地挣扎。但他虚弱的力量,在李红此刻被绝望催生出的巨力面前,微不足道。她用舌头强硬地抵开他紧咬的牙关,将温热的、带着她体温的粥,一点点渡进他的喉咙。他挣扎。她镇压。最终,生理的本能战胜了求死的意志,成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吞咽了下去。李红直起身,用袖子抹去自己和他嘴角的残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顿:“成辉,你给我听着。你想死,除非我先死。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得给我活着!”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响在病房里。站在门口,正准备进来的成宇,目睹了全过程。他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看见母亲俯身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快要折断的弓;看见父亲那只尚能微微动弹的手,在空中无望地抓挠了几下,最终无力地垂下。那一刻,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游戏的音效、同学的嘲笑、工地的喧嚣、医院的嘈杂……世界万籁俱寂。他脑海里只剩下母亲那个近乎野蛮的、用嘴唇渡食的背影。那个背影,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幼稚的迷茫和自怜。原来,爱到了绝处,不是风花雪月,是唇齿间的厮杀,是意志的短兵相接,是哪怕用最不堪的方式,也要让你活下去的、本能般的执拗。他没有哭,也没有出声。他默默地退后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膝盖。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所有的委屈、叛逆、恐惧,都在这一刻被震得粉碎,然后,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带着血的腥气,开始在他体内野蛮生长。几分钟后,他站起身,脸上已看不出泪痕,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他走进病房,没有看父母,只是默默地拿起热水瓶,走出去,打满了开水。然后,他拧了一把热毛巾,递到母亲手边。晚上,在服装店的小阁楼上,成宇睡在临时的地铺上,这段时间他和母亲替换着照顾爸爸,今天晚上的他脑海里一会是穆恒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的样子。他慵懒的声音不疾不徐的说着:“读书是这几年的事,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还有庄律师那精准的判断能力,全面的法律知识。母亲的无力与坚韧,父亲绝望的样子和陪着他在客厅罚站时的样子。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反复来回跳跃。服装店里,因为这段时间要照顾丈夫,黎红请了一个店员来帮忙,生意不好不坏,除了店里的开销和店员工资,所剩的也就只够维持生活费了。现在成辉虽然开始进食了,但是整个人还是暮气沉沉的。她简单交代几句又回到医院,成宇正和父亲说着什么?看着父子俩眼神都鲜活很多。她走过去刚要开口,“妈,我要回学校读书了,转到附近离家近一点的公立学校,我今天联系班主任了,她答应和附近的公立学校对接。因为我们家情况还向学校申请退回部分费用。”“你决定了,儿子”。“决定了,之前是......没有想通;现在我有方向了。”“好,妈妈支持你。”这一刻,一家三口为了成宇读书的隔阂消弭得一干二净。早晨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市第一中学”的红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成宇站在校门口,看着川流不息的蓝白校服,深吸了一口气。教学楼有些年头了,墙上的爬山虎刚抽出新芽。他沿着木质扶手走上三楼,扶手被磨得发亮,带着岁月的温润。初二(3)班的门牌是老式的搪瓷牌,边缘有些掉漆。班主任是位头发花白的男老师,说话带着淡淡的书卷气:“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底下正在早读的声音渐渐停下,几十双眼睛望过来,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善意的打量。他被安排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同桌是个扎马尾的女生,见他坐下,悄悄把越界的文具盒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继续低头默写古诗。阳光正好斜射在她的笔尖上,映出一小圈晃动的光斑。课间操的广播响起,是熟悉的旋律。操场边的玉兰树已经结满了毛茸茸的花苞。他站在队伍里,学着新同学的动作。前排的男生转身时不小心踩到他的脚,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抱歉啊,新同学。”中午的食堂人声鼎沸,他端着餐盘找座位时,听见有人喊:“这儿有位置!”几个男生挤了挤,给他腾出个空位。他们聊着昨天的球赛,偶尔也会问他一句:“你们原来学校体育课教不教三步上篮?”物理课上,老师是个风趣的中年人,讲到浮力时随手做了个小实验。教室里响起轻轻的笑声,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成宇低头记笔记时,忽然想起庄律师分析案情时同样专注的侧脸。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他在走廊的公示栏前停下,上面贴满了社团招新的海报:文学社、航模队、辩论赛......色彩斑斓,生机勃勃。走出校门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看了眼沐浴在金光中的教学楼,忽然觉得,在这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从儿子复学之后,成辉开始积极的配合进食和康复训练。眼神也越来越灵活。这天,黎红如往常一样推着他去康复室,在康复室门外,坐着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属,她姓陈,小黎红一两岁的样子。她老公以前是装修公司的老板,因为装修酒店在支架上摔下来伤到头部和脊柱,两年多了。她看着黎红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红姐,我真羡慕你。”黎红不解地回头。她苦涩的笑了笑,眼神飘忽:“你累死累活,心里是满的。我哪怕就在这儿坐着,心里也是空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我家那个,没出事前,心就没在这个家里。现在躺下了,除了跟我发脾气,就是怨天尤人。有时候我看着他,我就想,我这辈子图什么呢?”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那个开便利店的老杜,至少......会给我递瓶水,问我一句‘累不累’。”黎红知道,她不是真的想要自己回答什么?她只是想说说心里话而已。康复室外一时间陷入安静,只有康复室里传来格外刺耳的咒骂声和压抑的低吼声。康复训练结束后,浑身难受的成辉满头大汗,“还是像以前一样等会再喊家属进来吗?”助理医师开口道,“是,请等一等,我不想她看着更难过......如果......我小心一点,仔细检查防护带......就好了。”说着眼里噙满后悔的泪光。“事情已经发生,好好的坚持下去。”医生开口说道。黎红推着成辉回到病房,隔壁床的老郑和赵姐夫妻俩又在干仗了。“你不会帮着用点力吗?我看你是要磨死我。”“是,我就是要磨死你,有本事你弄死我,看你怎么向孩子们交代。”“呵呵,交代,你以前一有点钱就去赌你怎么不向孩子们交代?我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赚钱养家时你怎么不向我交代。”赵姐说着把手里的毛巾砸向盆里,那盆里的水花如同她心里的火一样四处飞散。黎红如同往常一样,面色平静的把成辉搬到床上,开始了康复训练后的按摩。在开水房里,她小心的试了试水温,赵姐站在旁边说:“妹子,算了吧!没用的。”她的声音满是绝望和疲惫。黎红顿了下手,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调试水温。她脑海中浮现出丈夫以前每晚接她的路灯下,因为她不喜欢烟味,那个嗅着香烟却从不点燃的身影,那个晚上听到母亲脑溢血抢救急匆匆赶来,递给她的粘着泥灰的信封里的5000元。那永远温暖的拥抱。生活还在继续,可以暂时出院的成辉在小舅子黎松帮助下回到岳母家里。之前成宇转学去学校时,黎红准备租个房子一家住,弟弟成辉知道后让她们一起搬到母亲家里,虽然房子小了点,一家人挤挤也住得下。姐姐姐夫的情况,能省一分是一分。现在母亲黄贵英能自己在家慢慢的扶着滑行椅子走路了。她在沙发上坐着,心疼的看着女婿,阳台上的单人床本来弟弟是给他自己准备的,可是搬来的成宇抢先坐到了阳台的小床上。他说:“谁都别和我抢了,我就睡这里了,在这旁边放张桌子正好方便学习。”弟弟把房间让给姐姐姐夫,夫妻俩以客厅方便一点拒绝了,60多平的小房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弟弟黎松带着女儿黎欣住一个房间,母亲的房间除了她自己还有临时护工的临时床铺。客厅狭小的空间里,住着黎红的一家三口,可是阳台那盏每晚亮到零点的灯光下沙沙的写字声和翻书声像有节奏的音乐一样动人。杨娥还是和黎松离婚了,她的表姐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一个胖胖的大着肚子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们去签离婚协议的那天,她哭着对黎松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但是我想过随便花钱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一分钱都要算计着花的生活。女儿黎欣跟着爸爸黎松。”离婚后的黎松消沉了一段时间后继续跑着他的外卖,他现在就想好好的照顾母亲和女儿,和姐姐、姐夫,外甥一大家子努力的熬过去。一转眼,三年时间过去了,母亲黄贵英除了手会有点抖之外,其他的都正常了,成辉的脚手慢慢能动了,服装店还是不瘟不火的样子。社区居委会知道他们的情况给予了成辉基本生活保障。“叮铃铃”是成宇的电话,他接起电话,“喂!”对面那个慵懒的声音不疾不徐的传来:“我要回京都了。”“大学已经定了吗?准备去哪里。”成宇开口,这几年他们时有联系,他知道穆恒参加了几次国家级的比赛,还拿了金奖。“应该是......国防大学、政法大学或者人民大学;还没有最后确定。”挂断电话的成宇又回到书桌前,开始了他的学习。穆恒一直以来都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且一直努力的去做,自己更要加油了。虽然自己没有他那么好的天赋,只能尽力追赶。在一家廉价的咖啡馆,杨娥局促地坐在卡座里。她脸上的妆容比以往更浓,却依旧盖不住眼角眉梢新添的疲惫,以及粉底下若隐若现的淤青。女儿黎欣从校车上下来,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书包,平静地走到她对面坐下。女儿的眼神清澈、稳定,带着一种寄宿生活磨砺出的独立,以及一种审视般的冷静。“妈。”黎欣叫了一声,没有多余的热情。女儿的这声呼唤和眼神,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照出了杨娥全部的狼狈。她下意识地想诉苦,想博取同情。“欣欣……”她刚开口,黎欣却轻轻打断了她。“你脸上的伤,他又打你了。”这不是疑问,是陈述。杨娥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妈妈……妈妈真的选错了……”黎欣看着她,没有递纸巾,只是静静地问:“妈,你现在过的,就是你当初抛弃我和爸爸,想要的那种‘生活’吗?”这句话,像一颗精确制导的子弹,击穿了杨娥所有为自己辩护的借口。她猛地想起前夫黎松。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或许给不了激情和浪漫,但他会给女儿扎紧松了的辫子,会默默地把工资卡放在家里。他提供的,是一个安全、稳定、可以让女儿安心读书的环境。而她给了女儿什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和一个需要她来担忧、甚至反过来“教育”的母亲。一种混杂着巨大羞愧和清醒的痛楚,攥紧了她的心脏。黎欣看着母亲变幻的脸色,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杨娥心上:“爸从来没让我担心过下一秒会没地方住,没饭吃。他给我的不多,但每一样都实实在在。”“而你找的那个男人,他给了你一阵子的甜头,却让你一辈子都活在了担惊受怕里。”“你当初骂爸爸‘窝囊’,可现在,连我都知道,能让你女儿我安安稳稳坐在教室里读书的爸爸,比那个会打你的男人,强一万倍。”杨娥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这一次,不是表演,是真正的、混合着悔恨与无地自容的痛哭。她没有带走女儿,或许是她在那个浮华的梦里,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和对女儿的爱。而现在,正是这个她“抛弃”了的、在爸爸庇护下健康成长的女儿,用最残酷的清醒,将她从噩梦中彻底打醒。黄昏时分,最后一抹夕阳穿过厨房的窗棂,恰好落在黎红的侧脸上。她正在准备晚饭,手里择着青菜,水龙头滴答的水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案板上放着成宇刚领回来的新练习册,封面的塑料膜在夕照下反射出细碎的光。此刻,那缕金黄色的光晕在她眼角细细的皱纹上停留,照亮了她低垂的睫毛。她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择着菜,但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那是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像春日湖面泛起的一丝涟漪,轻得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着。这笑意很轻,却承载了很多:几年来压在眉宇间的阴霾似乎被这抹夕阳融化了些许;对丈夫病情的忧虑,对生活重担的疲惫,都在这个瞬间被轻轻搁下;儿子渐渐挺直的背影,像暗夜里悄然点亮的一盏灯,温暖而坚定。窗外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归巢。阳台传来成宇轻声背诵英语课文的声音,和丈夫平稳的鼾声交织在一起。黎红把择好的菜放进盆里,打开水龙头。清水哗哗流下,在她指间跳跃,溅起的水珠在夕阳下像一颗颗碎金。她没有擦去那些水珠,只是任由它们在手背上闪烁。这个家,这个她几乎要用脊梁撑起的家,终于又听见了书声,看见了前路。虽然还很漫长,但至少,他们都在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夕阳渐渐西沉,那抹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开,隐没在渐浓的暮色里。但那一丝浅浅的笑意,却像暗夜里的萤火,虽微弱,却执拗地亮着,再不会熄灭。
更新时间:2025-11-06 01:15:13
全文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