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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修复机器,直到接手那幅天价旧画。雇主是个古怪老头,要求我必须和他同住。可每当我的指尖触碰画布,竟尝到咸涩,感到灼痛,甚至被汹涌的心碎淹没。我发誓,画中那个向日葵田里的背影,在向我传递她尘封数十年的秘密。当我在阁楼发现那本日记时,才知道这一切不是诅咒。是只有我能听见的,一场跨越生死的告白。第一章:精湛的机器他们叫我画医,说我手下能起死回生。放屁。画就是画,颜料和布片的组合,死了就是死了。我做的,不过是把物理损伤修复到肉眼难辨。仅此而已。———今天修复的,是幅十八世纪的贵族少女肖像。馆长亲自交代的,说这画是馆藏珍宝。我看着她。分析她裙摆的丝绒质感,是用了哪种氧化铁红。评估她珍珠项链的光泽,是掺了多少云母粉。我盯着她那双著名的、含泪的眼睛。助手在旁边小声啜泣。“太悲伤了,陈老师,你看她的眼神,多么绝望……”我调着光油。“那不是悲伤。”助手一愣。“什么?”我指给她看。“泪光的折射率不对。当时的油彩,混入了一点点杂质碳酸钙。”“所以看起来特别亮,像真眼泪。”“是技术,不是情感。”助手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我习惯了。———工作室只剩我一个人。安静得像坟墓。我喜欢坟墓。我的工作台就是我的王国。正中央,放着那方跟随我十年的古砚。墨块磨出的汁液,浓黑,沉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我所有修复用的颜色,都要先用这墨打底。它是我世界里,唯一的恒常。门外,两个实习生走过,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听得清楚。“……陈老师手艺是没得说,就是太冷了。”“谁说不是呢,跟他待一个屋,夏天都不用开空调。”“像个……没有心的修复仪器。”仪器。这个评价,很中肯。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平稳,规律。一颗高效运转的、属于“精湛机器”的心脏。———下班前,前台打电话过来。“陈老师,有位老先生,指名要见你。”“带了一幅画,说要修复。”“样子……挺急的。”我不喜欢接私活。尤其是这种来历不明的。麻烦。我走到会客室。一个老人坐在那里。很老,像一棵被风干了的树。背挺得很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细长的木盒子。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陈砚先生?”我点头。“是我。”他把木盒放在桌上,动作郑重得像在交付骨灰。“请您,救救它。”他打开盒子。一幅不大的油画。画的是向日葵花田,和一个女人的背影。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破败的绚烂。我上前一步。职业病犯了。“颜料层龟裂,局部有霉斑。”“油彩氧化严重,色差很大。”“这里,被水浸过,笔触都模糊了。”“保存状态,很差。”老人喉结滚动,声音干涩。“能修吗?”我没回答。我的目光,被那个背影钉住了。金黄的向日葵,像燃烧的火焰。可她背对着一切,走向花田深处。阳光那么猛,却照不透她身上一丝的孤寂。一种强烈的、不合理的矛盾感。我下意识地,去摸画布上那道最深的裂痕。仿佛只要抚平它,就能读懂这矛盾的谜底。我戴上白色手套。指尖,轻轻落下。嘶——一道尖锐的刺痛感,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的指尖!我触电般缩回手。手套完好无损。画布安静如初。我的指尖却在皮肉下突突地跳,残留着清晰的痛觉。我盯着那幅画,心脏第一次漏跳了一拍。物理损伤……怎么会传递痛觉?第二章:古怪的委托我盯着自己的指尖。幻觉。一定是最近太累,神经末梢出了差错。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到理性频道。“这幅画,”我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干涩,“对你很重要?”老人的手指摩挲着木盒边缘,关节突出。“比命重要。”他看向那幅画,眼神像在看他早已逝去的青春。“能修吗?”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我避开那道“会扎人”的裂痕,仔细检查画布基底、颜料成分。“技术上,可以。”老人肩膀瞬间松弛下来,那口气差点没接上来。“但是,”我话锋一转,“修复的价值不大。无名画家,技法也普通。投入的时间和金钱,远超画作本身的市场价。”我很现实。艺术市场,就是这么功利。老人摇头,花白的头发在颤抖。“我不卖。多少钱都行,我只要它……恢复原样。”他报出一个数字。是我博物馆年薪的三倍。我沉默了。不是因为这个数字。而是因为他眼神里那种不计代价的疯狂。这不正常。“为什么?”我问,“她是谁?”老人的目光瞬间变得警惕,像护崽的野兽。“这与你无关。”他生硬地回答,“你只需要修画。”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合同,推到我面前。“条款,你看看。”我拿起合同。报酬栏,填着那个惊人的数字。往下看,我的眉头皱了起来。“修复期间,修复师必须入住委托人指定住所,直至工作完成?”我念出这条离谱的条款。“这是什么意思?”老人语气不容置疑。“画,不能离开那里。你,也不能。”他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刀。“你必须和它待在一起。每天,每时每刻。”我感觉自己太阳穴在跳。荒谬。闻所未闻。我修过无数国宝,从没遇到过这种要求。“这不符合行规。我的工作室有最专业的设备……”“必须在那里!”老人猛地打断我,情绪激动,“没有它,我活不下去!你明白吗?”我不明白。我只觉得麻烦。巨大的、不可控的麻烦。但那个数字,和眼前这幅充满矛盾、甚至能引发幻觉的画,像两只手,一推一拉。我再次看向那幅《向日葵花田里的背影》。阳光,背影。炽热,孤寂。还有我指尖残留的、该死的、真实的刺痛感。这一切都像个谜。而我,讨厌世界上有解不开的谜。理性告诉我要拒绝。但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我拿起笔。“工具和材料,我需要清单采购。”老人点头,眼神像终于落地的石头。“地址。”我言简意赅。他递来一张纸条。字迹颤抖,像一个挣扎的灵魂。我折叠好,连同那份古怪的合同,一起塞进大衣内侧口袋。贴身放好。像揣了一个滚烫的秘密。“明天开始。”我转身离开会客室。走到门口,我鬼使神差地回头。老人正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那幅画的玻璃罩。姿态虔诚,如同忏悔。又像在汲取最后一点生命力。我快步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冲脸。试图冲走那份不适,那份脱离掌控的感觉。我抬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面无表情,眼神冷静。很好。还是那台精密仪器。我凑近镜子,仔细看自己的指尖。没有任何伤口。连红点都没有。刚才那一下,到底是什么?我低头,看着水流。忽然,我停住了动作。一种陌生的、残留的味道,萦绕在我的舌尖。不是水的氯气味。是一种……带着咸味的涩。像……金属和泪水混合的味道。我猛地关掉水龙头。四周死寂。只有我胸腔里,那台“精密仪器”的心脏。第一次,失控地、沉重地跳动起来。第三章:感官实验室老宅的味道,是时间腐烂的味道。灰尘、旧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植物腐败的甜腻气。老人把我领到二楼一个房间。“你住这。”他指了指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画在那里。没事别打扰我。”他转身下楼,佝偻的背影融进昏暗里,像一道移动的阴影。我放下沉重的器材箱。房间很干净,干净得像没人住过。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像一间牢房。我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那扇门。画,就立在靠窗的画架上。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给它镀上一层不真实的光晕。《向日葵花田里的背影》。它就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我开始工作。搭建临时工作台,摆放试剂、溶剂、画笔、刮刀。那方古砚,被我放在右手最顺手的位置。墨色沉滞。像一只沉睡的眼睛。我先处理画布边缘的霉斑。棉签蘸取特制溶剂,轻轻擦拭。很顺利。没有任何异常。看来在博物馆那次,果然是幻觉。我稍微放松了些。接下来,是修复画面右上角那片被水渍晕开、颜色发暗的云层。或者说,是“雨云”。我调配着清洗剂,用极细的笔尖,一点点溶解、剥离那层浑浊。很小心。像外科医生在清理创口。忽然。我停住了。一股味道。一股尖锐的、陌生的味道,毫无征兆地窜进我的鼻腔,直冲舌根。不是溶剂刺鼻的化学味。是一种……带着咸涩的陈旧水汽味。像阴雨天,废弃铁皮屋瓦上流淌的雨水。又像……干涸了太久的眼泪。我猛地皱眉,下意识地吞咽。那味道却顽固地黏在舌根,挥之不去。我放下笔,拿起旁边的水瓶,灌了好几口。没用。那诡异的咸涩味,仿佛是从我身体内部弥漫出来的。我盯着画上那团被我正在清理的雨云。一个荒谬的念头升起。是它在作祟?不可能。我立刻否决。物理世界,没有这种玄学。大概是老宅空气不流通,霉菌孢子影响了我的嗅觉和味觉。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冷静记录。【时间:入住首日下午。】【现象:清理画作雨渍区域时,口腔内出现强烈咸涩感。】【初步推测:环境中霉菌或未知过敏原引发的感官错觉。】写下这些理性的文字后,我心里踏实了些。错觉。只是错觉。———第二天,我决定挑战那片向日葵田。调色。镉黄,那不勒斯黄,一点点土黄提厚重感。我要复制出那种“燃烧的生命感”。在调色板上反复试验。颜色对了。我拿起一支中等硬度的画笔,蘸饱我调出的“向日葵黄”。笔尖,落向画布上第一朵颜色剥落的花盘。试图填补那片缺失的绚烂。就在颜料接触画布的瞬间。烫!一股突如其来的灼热感,从我拿笔的指尖猛地炸开!不是物理上的高温。是一种……神经性的灼烧痛感。仿佛我蘸取的不是颜料,是熔化的阳光。我手一抖,画笔差点脱手。我死死攥住笔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低头看自己的指尖。皮肤完好无损。连红晕都没有。可那股被烈火燎过的刺痛感,真实地残留着。我呼吸有些急促。一次是巧合。两次呢?我再次拿起笔记本,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时间:次日早晨。】【现象:调和黄色颜料并落笔时,指尖产生强烈神经性灼痛。】【补充:视觉、触觉联动错觉?成因不明。】“成因不明”四个字,让我感到一阵烦躁。我的世界,不该有不明成因的东西。———下午,我强迫自己继续。不能再拖了。目标,是那个女人的背影。她才是这幅画的灵魂,也是损毁最严重的部分。色彩模糊,轮廓线与背景几乎融为一体。我需要用极细的勾线笔,蘸取少量松节油稀释过的深色颜料,小心翼翼地重新勾勒。让她从花田里,重新“走”出来。我俯身,凑得很近。画笔尖端,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沿着她肩膀那道模糊的弧线,轻轻描摹。就在笔尖游走的刹那。空了。我的心口猛地一空。像有人在我胸腔里掏了一把。抓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股巨大的、毫无来由的失落感,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抽干了我所有力气。我眼前发黑,扶住画架才勉强站稳。心跳得又重又乱,像个破鼓。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这不是味觉,不是触觉。这是……情绪。一种我从未真正体验过的,尖锐的负面情绪。我靠着画架,大口喘息。看着画里那个走向花田深处的背影。这一次,我再也无法用“错觉”来欺骗自己。这画,是活的。它在把它承载的东西,硬塞给我。不管我要不要。我颤抖着手,再次翻开笔记本。却久久无法落笔。记录什么?记录我感受到了“悲伤”?太可笑了。我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感知不到的怪物,居然从一幅画里,品尝到了“心碎”的滋味?最终,我还是写下了几行字,笔迹潦草,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时间:次日下午。】【现象:勾勒人物背影轮廓时,出现强烈心悸与生理性空虚感。】【备注:非物理层面干扰。画作本身……可能存在某种……信息残留?】“信息残留”。这是我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能做出的,最离经叛道的推测。我合上笔记本,感觉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理性世界,刚刚被撬开了一条缝。而裂缝外面,是我完全陌生,甚至感到恐惧的领域。第四章:理性的裂痕第二天早上,我下楼。老人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一碗没动过的白粥。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眶深陷,像两个黑洞。我在他对面坐下。直接开口。“那幅画,”我顿了一下,观察他的反应,“会咬人。”他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慢慢放下。“你感觉到什么了?”他声音嘶哑。“味道。痛。还有……”我斟酌用词,“不好的感觉。”我不敢说“心痛”。那太不专业了。他抬起眼,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锁定我。“什么味道?”“咸的。像铁锈,像眼泪。”“哪里痛?”“手指。像被烫过。”“不好的感觉……是什么时候?”“碰到她背影的时候。”我一五一十,像个在汇报异常数据的仪器。每说一句,他脸上的皱纹就仿佛深刻一分。那不是惊讶。是某种……确认了的痛苦。“你修到哪儿了?”他问。“天空,向日葵,还有……她的轮廓。”“别碰她!”他突然低吼,双手撑住桌子,身体前倾,像一头被激怒的老兽。“暂时,别碰她!”我看着他。“给我一个理由。”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却只是颓然坐倒。“时候未到……你还不懂……”他抱着头,手指插进花白的头发里。“你得先……感受它们。”他猛地抬头,眼神狂热地盯着我。“阳光!你先去感受阳光!去画那些向日葵!让它们烧起来!”他指着窗外。“看看真正的太阳!把它们画活!”他语无伦次。但我听懂了。他在给我指示。修复的顺序。先处理背景,处理那些承载着强烈“阳光”和“生命”的向日葵。最后,才能触碰那个核心的、悲伤的背影。这违背了所有修复原则。但我没反驳。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原则的范畴。———我回到画室。窗外的阳光很好,金灿灿地洒进来。落在那片向日葵田上。我看着它们。脑子里回响着老人的话。“让它们烧起来。”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调色板。镉黄,柠檬黄,大量调色油。我需要一种更刺目、更滚烫的黄。笔尖混合着颜料。这一次,我有了准备。但当那浓烈的黄色再次触及画布时,那股灼热的刺痛感依然如期而至。比上一次更猛烈。像握着一把烧红的沙。我咬紧牙关,没有松手。任由那痛感顺着指尖蔓延,一路烧到我的小臂。仿佛我的血液里,被强行注入了滚烫的熔岩。我一笔一笔地画着。用我的神经,我的痛觉,去“感受”这该死的阳光。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画板上,洇开一小团水渍。我不知道画了多久。直到那片向日葵田,在我笔下重新变得耀眼、夺目,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我精疲力尽地放下画笔。右手止不住地颤抖。指尖一片麻木,残留着被烈火反复灼烧的幻觉。我踉跄着退后两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我需要平静。我需要我的“恒常”。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工作台角落。那方古砚。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岛屿。我走过去,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机械地拿起墨锭,注入少量清水。开始研磨。一圈,又一圈。这是我最熟悉的仪式。能让我找回节奏,回归理性的仪式。研磨的动作由生涩慢慢变得顺畅。墨汁在砚堂里均匀晕开。我的心跳,似乎也随着这规律的圆周运动,稍稍平复。直到……直到我无意间低头。动作瞬间僵住。砚台里,那原本浓黑沉滞的墨汁,此刻……正泛着一圈极其微弱的、金色的光晕。像夕阳沉入黑海前,留下的最后一道涟漪。很淡,但真实存在。我猛地闭上眼,用力摇头。再睁开。那圈金色的光晕,还在。不是反射的窗外阳光。是墨汁本身,在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与我刚刚修复的、那片灼热的向日葵田,如出一辙。啪嗒。墨锭从我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砚边,溅起几滴黑色的墨点。我死死盯着那圈金色的光晕。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砚台。我用了十年,磨了无数冰冷分析报告的砚台。这个我理性世界最后的基石。在我用它寻求平静的时候。背叛了我。和我一起,感受到了那片向日葵的……滚烫。第五章:悲伤的洪流我逃了。从那个闪着金光的砚台前逃开。我一整天没敢进画室。我在老宅里游荡,像一抹孤魂。老人看我的眼神,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同情。是某种……冰冷的期待。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会发生什么。第二天下午。我站在画室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很久。我知道我必须进去。我是修复师。工作必须完成。我推开门。画,还在那里。那片我刚修复好的向日葵田,在阳光下燃烧着,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那么灿烂,那么……残忍。它们映衬得那个背影,更加孤寂。今天的目标,是花田的核心,那几朵向日葵的花心。最浓烈,最密集的黄色。我需要用更厚的颜料,堆叠出那种蓬勃的生命力。我调色。手很稳。像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反而平静了。我选了一支短鬃笔,能更好地承载厚涂颜料。笔尖,蘸满那浓得化不开的“生命黄”。吸饱了,沉甸甸的。像蘸满了浓缩的阳光毒药。我举起笔,对准其中一朵向日葵的花心。落下去。轰——!不是声音。是感觉。一股无法形容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我意识的堤坝。不再是单一的咸涩,不再是局部的灼痛,不再是心口的空虚。是所有的一切。咸涩变成了滔天巨浪,灌满我的口腔鼻腔,让我窒息。灼痛变成了地狱之火,从指尖瞬间蔓延到全身,烧灼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空虚变成了无底深渊,在我脚下裂开,要把我拖进永恒的黑暗。它们搅拌在一起。拧成一股名为“悲伤”的绞索。死死勒住了我的喉咙。扼杀了我所有的呼吸。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像人的嗬嗬声。画笔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我站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砸在地板上。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进开水里的虾米。无法控制地颤抖。冷。刺骨的冷。像赤身裸体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可皮肤表面却又滚烫得像要燃烧。我在冰与火的地狱里煎熬。眼前不是黑,是一片混乱破碎的颜色。金色的向日葵在燃烧,灰色的雨云在倾塌,那个背影在无尽的花田里越走越远……我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不……”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是我的。它在哭。不是流泪。是身体自己在啜泣,在痉挛,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哀鸣。我试图调用理性。分析这现象。神经官能症?急性应激障碍?大脑哪个区域出了问题?没用的。那些名词,那些理论,在如此原始、如此野蛮的情感海啸面前。不堪一击。碎得像灰尘。我构建了二十多年的理性高塔。在我体内。轰然倒塌。变成一堆冰冷的废墟。我被埋在里面。动弹不得。只能感受。被迫地、赤裸地、毫无遮拦地。感受着这股不属于我,却又真实流经我身体的……灭顶的悲伤。第六章:阁楼日记我不知道在地板上躺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只剩下鳃部艰难的翕动。那股毁天灭地的悲伤潮水,终于缓缓退去。留下一个被掏空的我。一个……能清晰感受到“空”的我。我爬起来,身体像不属于自己。踉跄着走到水池边,用冷水泼脸。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眶通红。陌生得可怕。但我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烧。为什么?那幅画里,到底封存了什么?老人。那个守着秘密的老人。我冲出画室,脚步虚浮地奔下楼梯。客厅空着。卧室空着。厨房空着。像一座真正的坟墓。我抬头,看向通往阁楼的那道窄门。一道旧的木梯,隐没在上方的黑暗里。直觉像电流一样击中我。在上面。答案一定在上面。我几乎是爬了上去。阁楼低矮,堆满杂物。灰尘在从缝隙透进的光柱里跳舞。空气里是纸张和木头腐朽的味道。一个老旧的木箱,敞开着,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像是……早就为我准备好了。里面是信。很多很多信。用丝带捆着,整齐码放。最上面,是一本深蓝色布面的日记本。我拿起它。手抖得厉害。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有力,属于一个年轻人。“九月十日,晴。 今天在画室窗外,看见一个女孩。 她在画向日葵,笨手笨脚,颜料弄了一脸。 阳光照在她头发上,金灿灿的。 像一幅会动的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继续往下翻。“十月三日,阴。 才知道她叫阿葵。 人如其名,像向日葵一样,有点傻气的明亮。 她说,向日葵永远追着光,哪怕自己生在阴影里。”阿葵。画里的背影,有了名字。我一页页翻下去。看着他们的爱情,像看着一部无声电影。从初遇的慌乱,到热恋的甜蜜。字里行间,都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直到我翻到那一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沉重。“五月二十日,暴雨。 争吵。无法挽回的争吵。 我要去南方,她执意留下。 她说我变了,说我的梦想沾满了铜臭。 她说……再也不想见到我。”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冒雨冲出去,想追上她。 雨太大了,像天漏了一样。 我喊着她的名字。 雨水和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又咸又涩。我猛地捂住嘴。舌根深处,那股清理雨云时出现的咸涩味,再次清晰地翻涌上来!原来,是雨水和眼泪的味道。是那天,他尝到的绝望。我颤抖着,继续往下翻。下一页,是大片的空白。只有中间一行字,被力透纸背地写下。“阿葵……冲进了雨里……一辆车……”后面是彻底的混乱。断续的,不成句的词语。“血……全是血……” “她再也没醒来……”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最后,是一段相对平静,却更令人心碎的记录。“医生说,她成了睡美人,可能永远不会醒了。 我把她接回家,放在窗边,那里有最好的阳光。 我每天画她,画记忆里她最爱的向日葵。 我把我们的争吵,我的悔恨,我所有没说出口的爱…… 都画进去。 画进去…… 或许有一天,画里的阳光够暖,能把她的背影捂热。 或许有一天,她能回头,再看我一眼。”我啪地合上日记。像被烫到一样。所有线索,在此刻连通。咸涩的味道,是他追出去时,雨水和泪水的味道。灼热的刺痛,是他记忆中,阿葵身上那种“傻气的明亮”,是向日葵燃烧的生命,也是他悔恨的火焰在烧。而那灭顶的悲伤,那心被掏空的感觉……是他看着她背影远去,看着她倒在雨里,看着她沉睡不醒,看着他永失所爱……是数十年的思念、悔恨、无望的爱……堆积成的,爱的遗骸。它不是要攻击我。它只是太满了。满得从画布里溢了出来。流进了我这个刚好路过的,空荡荡的容器里。我不是在修复一幅画。我是在为一个孤独守望的灵魂,分担他无法承载的过去。我看着角落里,那幅《向日葵花田里的背影》。此刻,它不再只是一堆颜料和画布。它是一个男人,用尽一生,写给一个再也无法回应的女孩的。最后一封情书。第七章:泪落砚开我捧着日记本。像捧着一颗仍在跳动、滚烫的心脏。一步一步,走回画室。每走一步,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碎裂,剥落。那层包裹了我二十多年的,坚硬的、冰冷的壳。画室的门敞开着。《向日葵花田里的背影》静静地立在晨光中。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走过去,站在它面前。不再是审视一件需要修复的物件。而是在面对两个被时光凝固的灵魂。我看着那片我曾觉得“矛盾”的绚烂花田。现在我知道了。那不是矛盾。那是他用尽全部力气,为她搭建的,一个没有阴霾的晴天。是他永远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和“我爱你”。我看着那个我曾觉得“孤寂”的背影。现在我知道了。那不是孤寂。那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伸手却无法触及的,最温柔的轮廓。是他用一生守望的,回不去的故乡。我的目光,最终落在画中女子模糊的侧脸上。日记里说,她叫阿葵。像向日葵一样,有点傻气的明亮。我的眼眶突然很热。一种陌生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视线开始模糊。我抬手去擦。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湿润。我愣住了。把手拿到眼前。水珠。透明的,带着体温的水珠。在我的指尖上。我……哭了?我竟然……哭了?为了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了这段被时光尘封的,绝望的爱。更多的泪水毫无阻碍地涌出。不是嚎啕大哭。是安静的,汹涌的流淌。仿佛我体内那个干涸了太久的泉眼,终于被这股来自过去的洪流,冲开了闸门。泪水滴落。一滴。正好落在我工作台的那方古砚里。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钟鸣。我低头看去。泪水落入那浓黑沉寂的墨汁中,晕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紧接着。那圈原本只泛着微弱金光的墨汁,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种温润的、内敛的,如同上好玉石般的光泽,从墨汁深处缓缓弥漫开来。不再刺目。不再灼热。它变得深沉,厚重,包容。像一片被泪水洗净的,深沉的夜空。我看着那方砚。看着里面流淌着的,混合了我泪水与墨汁的,全新的光泽。它不再是我用来隔绝世界的堡垒。它成了连接我与另一个灵魂的桥梁。一方终于被泪水唤醒的,陈年的古砚。我拿起一支全新的,最柔软的画笔。没有蘸取任何颜料。只是用笔尖,轻轻触碰那焕发着温润光泽的墨汁。然后。我转向那幅画。转向那个名为阿葵的背影。我没有填补任何物理的缺失。我只是用这蘸满了理解与悲悯的笔尖。带着我刚刚学会的,滚烫的温度。沿着她背影的轮廓。无比轻柔地。描摹了一遍。像是在进行一次迟到了数十年的。无言的告别。也像是在对我自己,那个冰冷了二十多年的灵魂。轻声说一句:“欢迎回来。”第八章:最后的点睛笔尖离开画布。我知道,工作完成了。不是技术的终结。是仪式的完成。画还是那幅画。向日葵,背影,绚烂与孤寂。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些颜色仿佛活了过来,在呼吸。阳光暖了,背影也不再决绝。像一段终于获得安宁的过往。我静静地看了很久。直到楼梯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沉。一步,一步。像走向一个等待一生的审判。老人出现在门口。他扶着门框,没有立刻进来。他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落在画上。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了。佝偻的背,一点点挺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像被投入了石子,漾开剧烈的、不敢置信的波纹。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阿……葵……”他喃喃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踉跄着扑过来,不是走向我,是走向那幅画。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悬在画中女子的背影上方,迟迟不敢落下。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他猛地回头,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她……她是不是……动了一下?”他的眼神灼热,疯狂,带着濒死之人最后的希冀。“我刚才……好像看见她肩膀……动了一下……”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悔恨侵蚀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心痛。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我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没有动。”他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抓着我的手也松了力道。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但我紧接着,说出了下一句。“是您看她的眼神,动了。”他愣住了。我看向那幅画,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修好了它的形。”“是您,用几十年的思念,守住了它的魂。”老人浑身剧震。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幅画。这一次,他不再激动,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像是要把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带去下一个轮回。滚烫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肆无忌惮地奔涌而下。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滂沱的悲伤,和……解脱。过了很久很久。他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转向我。眼神里,是风暴过后的平静,和一种深沉的感激。“谢谢你。”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干涩。“谢谢你……让她……回来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盘旋已久的话。“不。”“是她让我……活过来了。”老人怔住,随即,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冰冷的躯壳,看到了内里那个刚刚破土而出的、笨拙的新生灵魂。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然后,他转过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画室。背影依旧苍老。却不再是一座被压弯的山。我留在原地。看着工作台上,那方光泽温润的古砚。看着画架上,那幅获得了安宁的画。我知道,我修复的,不止是一幅旧画。我见证并参与了一场,跨越生死的告别。而我这个冷漠的、空荡的容器。也在这场盛大的悲伤里。被意外地,填满了。第九章:尾声:听见世界我回到了博物馆。同样的工作台,同样的灯光。同事看到我,愣了一下。“陈老师,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我没回答,只是笑了笑。她手里的文件夹差点掉在地上。周围瞬间安静。几个助理偷偷交换眼神,满是惊诧。我知道为什么。那台他们熟悉的“精密仪器”,刚才,好像……露出了一个属于“人”的表情。———送来的新任务,是一批十九世纪的风景画。第一幅,是湖畔垂柳。助理照常准备资料。“陈老师,这幅画的光影分析报告……”“稍等。”我打断她。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我走到画前。没有戴手套。只是伸出手指,悬在画布上方,轻轻拂过。像在感受一场穿过百年的,微风的流动。助理屏住呼吸。我闭上眼。鼻腔里,没有化学试剂的味道。是一种……潮湿的水汽,混合着青草折断后的清新涩味。指尖的皮肤,似乎也捕捉到了阳光透过柳叶间隙,投下的、毛茸茸的暖意。我睁开眼,对上助理困惑又好奇的目光。“修复方案调整。”我拿起笔,在方案书上快速写下。“清洗剂减量百分之五。最后的光油,用哑光款。”助理接过方案,看着修改意见,更加疑惑。“陈老师,为什么?标准流程……”“因为,”我看向那幅画,声音很平静。“它告诉我,那天风很大,云很轻。阳光是暖的,但不烫。”“太亮的光泽,会惊扰了那份宁静。”助理拿着方案书,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转身去执行。她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她看到了我眼神里的笃定。———午休时,我坐在工作台前。窗外,城市喧嚣。汽车的鸣笛,人群的嘈杂,以前觉得是干扰的噪音。现在听来,却像一首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我拿出那方古砚。它静静地待在桌上,墨色浓黑,却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光泽。像一颗沉睡多年,终于被唤醒的黑色心脏。我拿起墨锭,注入清水。开始研磨。一圈,又一圈。墨汁在砚堂里均匀地晕开,散发出沉稳的松烟气息。这一次,研磨不再是为了寻求隔绝的平静。而是为了更好地感受。感受墨锭与砚台摩擦时,细微的沙沙声。感受清水与墨块交融时,那股逐渐化开的、绵密的阻力。感受我手腕转动时,肌肉的收缩与舒展。这些,都是“活着”的证明。我停下动作。看着砚台中浓淡适宜的墨汁。它映着窗外的光,也映着我此刻,不再空洞的眼神。我提笔,蘸饱墨汁。面对铺开的全新画布。不再是完成任务。而是开始一场,全新的对话。我在心里,默念出那句贯穿我灵魂的独白。我叫陈砚。一方陈年的古砚。直到你的悲伤流进我生命,才磨出了一滴滚烫的墨。笔尖,落上雪白的画布。一道浓黑、润泽、充满了生命力的线条,蜿蜒开来。像一道终于挣脱了冰封的,春天的河流。窗外。城市的色彩,喧嚣,光影,扑面而来。无比鲜活。无比吵闹。而又,无比美丽。
更新时间:2025-11-06 01: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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